卓释然轻吐口水,目光落在年轻人脸上,说道:“你虽素来聪慧过人,做事滴水不漏,但有时谨慎太过,却未免失了几分果决。这份心气,果然还是需要好好打磨的。”
玄翊沉吟片刻,然后躬身道:“师父指点得是。”
卓释然忽然目光如炬,语气随即微沉,“这一局既然迟早要定,你却又多有顾虑,如此犹豫,又岂非长久之计?”
“既然举棋不定,就不必着于眼前了。”
玄翊忽然已有所悟,他轻轻挥手,将棋盘上的棋局一拂而乱。
“气魄尚可……”卓释然目光露出几分欣慰,但转而又一挑眉,道:“成大事者不拘一格,变中求变,方为有道。但你手中之子却还仍在。”
玄翊微微一怔,随即低头,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那枚黑子上。
卓释然轻轻一叹,望着棋盘乱作一团的黑与白,说道:“这世上许多事情都如同棋局,你虽有将之打乱重新开始的气魄,但有些地方,无论你怎么精心计算,最后都得走到落最后一子的时候。所以世事如棋,不在于你如何选择,而是取决于你敢不敢选择。”
玄翊垂目未语。卓释然悠然道:“一张棋盘有三百六十一个可以落子的点,掌握棋局的人可以随意改变棋子的位置,但有些时候,某颗棋子的位置却早已注定,无论棋局如何变化,那个位置就始终只能是那一子。”玄翊闻言,捏着黑子的手禁不住有些微微颤抖。
卓释然察言观色,神色有难以察觉的波动,他缓缓起身,忽然问道:“玄翊,你身为剑宗三大门徒之,可知这枚棋子若想要摆脱被注定的命运,到底该要如何做吗?”
玄翊身躯再次微微颤动,他紧抿着嘴唇不一语。
卓释然缓步走向书桌,叹息道:“已经很久了,你还是没有勇气做出选择,可是留给我和你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。”
“师父的棋力远胜徒儿,变数布局,想必早已心有成竹。”
沉默了良久后,玄翊终于开口,他紧捏着黑子,目光紧随着卓释然欣长的背影,又道:“有师父在,很多事情,都能比徒儿要想得更为彻底通透。”
“若我不在了呢?”卓释然依旧语气轻淡,“你之棋力天赋,是剑宗三百弟子中最高的,应当知晓未雨绸缪的道理。”
玄翊捏着黑子的手指更紧了,他顿了一顿,答道:“师父与徒儿这一局对弈,徒儿目前还赢不了。”
卓释然走到书桌旁,伸手取下那口通体墨色的修长宝剑,随口道:“你之所以觉得赢不了,并非你棋力不及,而是你还没有面对选择的勇气。为师与你此局,何尝不是与我自己还有天意对弈,搏的又何尝不是胆气?”
玄翊目光一凛。
卓释然漫不经心地接道:“我敢用剑宗数百年基业付诸一局,你何时才能有此胆魄?”
玄翊忽然浑身一冷,倏忽间感觉如履薄冰,手心渗出冷汗。
卓释然手抚墨剑,忽然问道:“玄翊,你在剑宗多久了?”
玄翊没有犹豫,恭谨答道:“已经足足二十年。”
“二十年了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你记得倒很清楚。”卓释然忽然轻叹道:“犹记得当年我带你回剑宗时,你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,不想转眼间,你就已经长大成人。果然是岁月如梭,片刻不待人啊。”
玄翊神色肃然,答道:“师父养育教导之恩,玄翊此生难报。”
卓释然微微一笑,手指抚过墨剑,忽然说道:“剑宗自创派祖师江陵楼始,传下飘渺与光明两大镇派绝学,而后辅以八大名剑,方能成就如今的数百年基业。你剑道天赋群,又生性聪颖,为人处事严谨得体,你们三人中我对你期望最高,所以才会将这口八大名剑之一的墨意传于你手。但你可知为何我会传你墨意?又为何只传你大光明剑法?”
玄翊闻言,神色在刹那间数次变幻,他没有立刻回答,似在思索卓释然话中含义。
卓释然也不急于追问,他手指轻弹剑柄,墨剑无声出鞘半尺。剑身同样漆黑如墨,不见半点光芒,但那半尺剑身一出鞘,便散出一股凛冽寒意。
剑宗自立足中原武林起,一直都是武林正道真正的支柱力量,从不曾参与江湖争斗。但众所周知,剑宗屹立江湖数百年不倒,除了有飘渺光明两大镇派绝学外,还流传着天殊、惊寂、齐物、横眉、却邪、寒星、墨意以及句芒八口名剑。二十年前,剑宗以卓释然为的八大剑修,便是以这八大名剑名动天下。而此刻卓释然手中之墨剑,便是八大名剑中的墨意剑了。
二十年前,中原与魔教一战,剑宗损失惨重,名动一时的八大剑修战死大半,只剩下卓释然在内的三人存活,卓释然临危受任,接任剑宗之主,率领残余部众返回出云山休养生息,剑宗从此再无人现身江湖。二十年来,卓释然殚精竭虑,着力于恢复宗门气象,如今虽已有起色,但短短二十年时间,也无法重现当年八大剑修之鼎盛。时至今日,卓释然门下仅有三名得意弟子,三人各得一口名剑,分别修炼飘渺光明两部高深剑法。但因剑宗二十年来从未再涉足江湖,所以这三名年轻剑修到底是谁便甚少有人知晓。
而此刻书房内这位气宇不凡的青袍年轻男子玄翊,便是卓释然亲传三大弟子之一,授予墨意名剑,修习大光明剑法,也是三名弟子中的大师兄。
玄翊沉吟许久方才缓缓抬头,看向卓释然手中墨意,而后说道:“师父传我墨意,是要弟子明白世间之事非黑即白的道理。同时也是告诫弟子,为人处世,要有分明之心。”
卓释然轻轻还剑入鞘,淡然道:“你说得很对,但却非全部。我传你墨意,除了希望你能做到你刚才说的那些外,还有更重要的一点,便是世间之事,绝非只是非黑即白,在黑白之外,还有更容易让人失去自我的灰色,这种灰色有时候会比黑暗更可怕。墨意虽为至暗之剑,但若剑主一身肝胆,那纵然你身处灰色的深渊,也能用这口至暗之剑拔云见日,挥出耀眼之光。”
玄翊闻言,眉宇间有神采一闪而过,他肃然道:“而光明者,君子之学,三光垂耀,磊落坦荡,正气凛然,诸邪不侵……”他说到此处,神色再度一凛,似猛有所悟,喃喃道:“墨者,黑也,明者,白也,原来如此!”
他突然跪倒在地,垂道:“弟子愚钝,此刻方能了悟师父用心良苦,实在羞愧难当。”
卓释然将墨意归于书桌剑架,见此略一抬手,淡然道:“以你天资,若有心去悟,这个道理又何必我来点明。这些年你心思还是太重了些,让你分神了。”
“黑白加诸一身,若还能心性坚定,秉承如一,那才是真正的分明之道。”卓释然语气微沉,“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属实不多,我未免对你的期望也太高了些。不过我却愿意相信我的眼光,更愿意相信你……”
话音微顿,他深深一叹,接道:“你何时能真正放下心中那颗棋子,你便能做回真正的自己。”
玄翊缓缓起身,目光低垂,似不敢正视卓释然此刻的目光。
卓释然也不在意,随意踱步到窗前,双手负背,目光望向夜空。
“不久前,长安传来一封书信。”
卓释然眺望夜空残月,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。
玄翊道:“弟子知道,师父与花自飘花阁主的论剑之期将至了。”
“哦?”卓释然微微侧头,语气颇为意外地问道:“你知道?”
玄翊点头道:“弟子曾听元同师伯提起过师父与花阁主之间的事,所以略知一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