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争结束后?,凡人被?送回各自的家乡,书僮却跪在山门前不肯离去,希望能留下照料慕长渊。彼时仙盟正因慕晚萤母子的到来?而感到焦头烂额,见?择一小小年纪却如此忠诚,几番颠沛流离仍要追随旧主,不禁怀疑魔尊是?不是?对他?施过什么咒法。
可查来?查去都没找到任何?问题,于是?就有?仙尊跑到慕夫人那?里旁敲侧击,只得到淡淡的一句“无非是?真心换真心罢了”。
——择一举目无亲,慕长渊就是?这个世界上对他?最好的人。
终于,仙盟破例让一个凡人留在仙界,专门负责照顾昏迷的大?魔头,这一照顾就是?三年。
慕长渊虽行动不便,但嘴巴闲着也是?闲着:“……酿酒的水是?有?讲究的,外边儿卖的桃花酿用的是?开春雪水,酒家还故意搞出个什么珍稀难得的噱头,一帮俗人——桃花酿必须得在开春化冰、梅花凋落时,取新芽上结成的露珠,配上春分当日晒干的桃花蕊……”
书僮听得头昏脑涨,心想不就是?水嘛,烧开了都能喝。
露珠只能一颗颗收集,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存满一壶,忽然间一阵春风拂面,枝头积雪纹丝不动,倒是?那?初芽露珠被?吹得一连串地滚入细口玉壶中,不一会儿就满溢而出。
书僮见?状喜出望外之余,感动道:“少爷少爷,老天都看不下去了……”
慕长渊给自己念得昏昏欲睡,闻言懒洋洋道:“老天你个头,来?客了都不知道,笨蛋。”
择一讶异地抬头,这才看清门外站着一位蓝衣方巾的男子,不知来?了有?多久。
露水已经采集完毕,书僮手脚利落地从?树上跳了下来?,没注意到一枝头的雪都落在他?家少爷那?颗金贵的脑袋上,就冲门口道:“奇怪,这一路上就没人拦你吗?我们少爷不见?客!”
择一显然没认出这位是?何?方神?圣,慕长渊哭笑不得,伸手拂去一脑袋的雪,道:“平日里说话没大?没小,见?到外人也这副德性,刚承了沈盟主的情你就赶人家走?,不怕老天都看不下去?”
“?”
书僮听见?“沈盟主”三个字,重新打量对方几眼,依然没发现?有?什么特?别的,既没有?弟子跟随,又不像其他?仙尊浑身透着仙风道骨的气韵,更看不出是?传说中的无情道半神?。
就这么一会儿功夫,慕长渊那?双娇生惯养的手冻得通红,他?呵了一口气,重新拢紧手炉,摩挲着上面的雕花,笑道:“那?年仙盟大?会你不是?见?过吗?”
书僮小脸一红,小声道:“那?么多仙尊,我隔得远没注意到……”
魔尊毫不留情戳破道:“你是?只顾着看薄欢了吧?”
当年合欢宗宗主一袭高开衩的旗袍,令多少凡人当场鼻血横流。
择一满脸通红,窘迫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。
魔尊大?人报了方才的落雪之仇,心满意足道:“行了,赶紧先把本座酿酒的水存好,再出岔子以后?闯祸没人给你撑腰。”
“是?,少爷!”择一如获大?赦,抱着细口玉壶拔腿就跑,一溜烟消失在小院中。
书僮离开后?,沈琢才走?到庭院中间,还未站定就不动声色地看向那?盘残局。都说棋品如人品,下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:激进、保守,患得患失或心术不正……这些都能在一盘棋里找出蛛丝马迹。
可等看清棋盘上横七竖八的黑白?子后?,他?眼角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。
——这都是?什么乱七八糟的?
慕长渊疑惑地抬头,顺着沈琢的目光看去,恍然大?悟道:“盟主也对五子棋感兴趣?”
沈琢冷冷道:“不感兴趣。”
怎么还发起脾气来?了?慕长渊忍不住腹诽:仙盟的八千条规矩里,该不会不许自己跟自己下五子棋吧?
无情道的脾气,魔尊也算是?经常领教了,片刻后?,他?寻思着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,便假装无事发生,清了清嗓子,道:“盟主今日怎么有?空来?叙旧。”
沈琢平复神?色,语气依然冷淡:“无旧可叙,过来?看看你还有?没有?机会‘不治身亡’。”
小舅子的担忧完全有?必要,沈琢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轮椅上的病弱美人,压迫感十足。
沉默蔓延开来?,连山林间的风都像在这一瞬静止。换作?普通凡人,早已被?来?自半神?的威压震慑得坐不住了,偏偏慕长渊仿佛缺根筋似的,半点反应都没有?。
魔尊就这么笑吟吟的,既不说话,也没什么动作?。
并非慕长渊洗心革面立地成佛,毕竟在人家的地盘里养了三年伤,加上这段时间仙盟对慕晚萤和有?照顾,总不能一醒来?就跟人家盟主起冲突吧?
良久,就算沈琢再不愿意,也只能承认自己看不透对方。
半真半假也好,装疯卖傻也罢,能被?称为“恶道之主”的,终归不是?什么天真无邪之辈,其心思复杂程度远超想象,凶残嗜血的心魔不及他?万分之一,最终连怎么死的都没搞清楚。
沈琢都看不透的人,或许这世间再没谁能看得透了,包括沈凌夕。
“你是?不是?在想,这么危险的人,不该再留他?在世上?”
略带疲倦沙哑的懒散嗓音陡然唤回沈琢的神?思,他?并不掩饰:“是?又如何?。”
慕长渊笑道:“那?为什么不动手?”
沈琢沉下脸:“你以为我不敢?”
话音刚落,只见?眼前绯光一闪,院中的无情道灵力暴涨,树影剧烈摇晃,雪花纷散翻飞,可紧接着又像被?按下暂停键一般,细长的血棠剑隔着一枚被?吹落的花瓣抵在他?咽喉处。
只需再进一分,娇嫩的花瓣连同苍白?的皮肤都会被?剑刺破。
无情道向来?是?能动手绝不吵吵,慕长渊却无动于衷,眼睛眨都不眨一下:“你敢,但你想不明白?一些事。”
他?甚至有?闲心调整一个舒服的坐姿,才接着说:“沈凌夕命中必有?一情劫,渡过后?才能封神?,否则三界将大?难临头,然而本座死里逃生,打破你对‘善恶殊途’的理解,所以你想不明白?,杀了我,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?了。”
沈琢哼道:“你们的事,我不想明白?。”
慕长渊叹道:“沈琢,有?一点你必须承认,身居高位久了容易产生执念,对任何?不符合预期的事都耿耿于怀,这一点不仅影响你自己,也影响了从?小以你为榜样?的沈凌夕。”
剑尖前进一分刺破阻挡,温热鲜血顺着喉结流淌而下,沾染到裘衣雪白?兽毛上,晕开成一朵绽放的红梅。
慕长渊眼角泪痣比血还鲜艳:“——你亲手弑妻,格外想知道像本座这样?无恶不作?的魔物凭什么活下来?,但沈琢你想过没有?,不管本座用什么方法瞒天过海,都与你当年所面对的情形不同。”
“你做不到的事,本座做到了,仅此而已。”
被?冰封多年的残酷记忆破冰而出,两道身影像重叠一般——当灌满无情之力的一枪(剑)以摧枯拉朽之势刺出时,无情道修内心唯一的念头就是?斩杀邪魔,可当完成致命一击后?,他?们同时意识到,死去的也是?他?们挚爱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