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灼别过头去,轻轻呼吸一口气。总觉得周围有什么气息,像墨龙身上的,也有点像雪,幽幽淡淡的。这冻雀快死了,心跳比龙离渊还慢。这样孱弱的生灵,连灵力都灌不进去,他灌进去一丝,立刻就会死了。
这样的东西。让他想起相奚剑穿过人身血肉的声音,沉闷又干脆,淅淅沥沥的血,一个又一个,活着的、会哭会笑的人,只需要一剑。血污遮住了他的眼睛,他仍然可以听得见,他听得出那是什么样的剑招,刺入时是什么样姿态。其实他没觉得多可怕,后来有一天他又听见同样的声音,在自己的剑下。杀人,杀妖,杀魔,万般斗法到最后,用来结束也只是那一剑、又一剑。挥出那样的剑太容易了,原来,都是一样的容易。
叶灼,别怕。他好像听见离渊对他说。
那个龙崽醒过来又在捏莲花了。是不是只会捏这个?
他好像听见灵叶的声音。
彻寒的风呼啸着吹过来,红梅摇落,雪花飞卷,幼雀死闭着眼睛,一动不动,收拢的爪尖碰到叶灼的手心,像冰一样,雪又落在它身上。
羽翼未全,年幼孱弱,非它之错。天时有缺,落入冰雪,又岂是它之错。
看见它,捡起它,放过它,又是何其轻易,甚至伸出手就可以做到。
握住一只连啄人都不会的雀鸟,难道会比拿起一柄剑还要难么?难道会比杀了它还要难么?
叶灼,别怕。
叶灼闭上眼,雪花落在他发间,落在身上,落在眼角。手指轻轻颤抖,最后,蓦地收起,将那只幼雀拢于手中。无我剑搁在身旁,另一只手覆上来,合起来遮挡住一天风雪。然后,叶灼修炼。
灵力的周天在他身上运行,灵海里很小的一条龙做好一朵同样小的莲花,趴在他心脏后安静地修炼。叶灼真的听见了灵叶的声音。
“小濯,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。”
——什么是自己的心中道?
竹筏划开一道清波。
昨夜骤雨,荷叶中央积了水,水里一尾细细的、比初生的松针还要小的红鱼。它被困在这汪水里。
一只手搭上荷叶,腕间带着莲蓬荷苞状的碧玉铃,铃声轻晃,她将荷叶往下压,要那汪水淌下去,带那尾红鱼一起回到池中。
“为何如此。”云相濯说,“他说,要不感于心,不动于形。”
“因为,上天有贵生之德。”灵叶轻声对他说。
“上天若有贵生之德,为何要把它困在荷叶中?”
灵叶认真地想了。
“其实,不是上天有贵生之德。”她说,“只是,人有贵生之德,只是,我有贵生之德,。”
“小濯,水无定势,道无常形。”灵叶说,“有时候,善者遭横死,有时候,恶者得长生。还有时候,是非善恶,无从辨清。”
“但是人在天地间,人在道中。若是每个人心中向善,那么新生的人、新入道的人,是不是就都会学善?如此千百年,会不会我们这方人界的大道也成了善道?其实不是人随道,而是道随人。”
“云家人说,道心唯一。小濯,今天我想教你,道心清澄。”
“小濯,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事,有的可以改变,有的不能。为了一种道,为了做一些事,去成为一种人,那是一种执着。你只是做出自己的选择,生无愧,死无悔。你做出的选择就是你的道,小濯,你只需要选你心之所向。”
叶灼,别怕。
渊海潮声,好像就在他身后。
他曾经对人说,他修无情道。后来离渊非要说,他修的不是无情道。其实,他确实没修什么道。想做什么,就去做了,谈不上有愧无愧,谈不上有悔无悔。就这样。
融化的雪化成水迹从手中落下,僵硬的绒羽先是湿漉漉贴在皮肤上,后来又慢慢被手心的温度暖热,变回蓬松的翅羽。叶灼手里的小雀轻轻动了动。
连绵群山伫立在万古以来的天空下。梅花小筑所依的北山之巅,离渊静静看着冰雪红梅中,那一抹朱砂般的身影。
手里握着的是什么?离得好远,他没有看清。
直到天光破晓,一夜过去,雪停了,一片琉璃世界。叶灼睁开眼睛,他松手,雀鸟扑棱棱飞出去,跌在雪地上,又飞起来,跌下去,最后终于越飞越高,在枯树上声声唤鸣中往巢中飞去,它的同伴在等着它。
叶灼的目光收回来。龙崽子顶一朵莲花,在他灵海里摇摇摆摆地闲逛。
死不了了,叶灼淡淡地想。命真好。像谁?
闭回眼睛,气息静静地翻涌。到人仙境,不是轰轰烈烈的突破,像流泉轻轻地注进来,一泓清水静静地往上盈,水面越来越高,终有一日,漫过水岸,越过拦住它的山岩乱石,向前奔流而去。去到哪里?危崖绝壁。
离渊始终看着他。远远地,他守着。
去到哪里?碧海青天。